第三夜北风起。
风先在营外的荒草间试刀再沿着沟坎滑进来割过每一缕未干的麻绳。
天色像一只扣在地上的铁碗扣得瓷实连月的冷光都渗不进来。
郭嘉握着细杆站在西北旁道的土埂上侧耳听风。
风声里有铁的磕碰有牛鼻子的沉喘也有某种轻得像尘的悸动——那不是风是人藏在风里走。
他抬指轻触腕上那道旧结。
那结的线头磨得发毛扎得很紧。
系结的人在昨日午后还笑着说“递到了”像个孩子。
如今这结在夜里变成一枚熬汤用的钉把他的心钉在这一处不让他乱。
黑里有小火星一闪即逝又被风在半空揉灭。
他在心海里唤出那卷星光。
卷轴无声地展开像一条冷河横在脑海。
两岸尽是暗影只有几处人心与物象被勾成线浅浅亮着。
亮处之一是旁道尽头的浅河口;亮处之二是车辙与浅槽交汇成的“弯”;亮处之三是一串细得近乎不可见的脚印像一只轻身的兽踩过雪。
卷轴亮起的同时疼也来了像有人把极细的刀插入脑后再轻轻搅动一下。
郭嘉的后槽牙咬在一起把疼压在喉下一寸的地方。
他知道代价:每用一次就要献出一小块精神的肉。
疼来得准确来得有道理像交租。
他没躲。
活着就得交不交就被赶出这具身体。
他把目光从卷轴的“字”上挪开只看“形”。
形告诉他:影来了不多正好一口气。
来路从北走水边先试“弯”再摸“口”。
“口”不大够七辆。
七是不会多也不会少的数字合人心也合行事的胆量。
他的呼吸更浅了些浅得像在水下憋气。
他对自己说:不要多看不要多想手要比心慢半寸话要比刀短一字。
旁道另一头辎重队的青甲小将也在等。
白日里他在车辕边拍了拍说“后日看你的算值不值钱”。
此刻他不再说狠话手按在马鞍上掌心在粗糙的皮面摩挲像是在稳一股暗涌。
他身后的车列在午后已经换过两次位置高粱囤、盐袋、柴束、空桶被拆散又重新组合七辆“要命”的被他分到三处再罩上与真货无异的粗布。
粗布里有什么不是肉不是盐不是刀是细细的灰——熄过火的灰和随时能点燃的小火。
灰会顺着风走火会吞着灰走只要人伸手就会落一脸。
夜更沉了。
营口那边的檀香味被风压成一条细线几乎嗅不见。
青甲小将抬手朝郭嘉这边做了个极微的手势:准了。
郭嘉回以同样微的一个点头。
他把细杆藏进袖里转到旁道的另一侧背靠土埂像一块被人遗忘的石头。
他不适合站在最亮处不适合出刀他的刀在别处——在风里在灰里在一个要命的“时”上。
“站住。
” 一个低哑的嗓音在耳侧响起。
不是青甲小将也不是亲兵是另一条更熟悉的旧嗓子。
郭嘉微微一惊转头黑暗里那张微驼的背影站在他右侧两步。
他没来得及问老兵先伸手把一包什么塞进他掌心:“按在胸口能暖一会儿。
” “你怎么在这儿?”郭嘉压低声音。
“巡。
”老兵笑了一下“俺娘说给人递碗水不费劲儿。
俺来递第二回。
” “不该来。
”郭嘉道“夜里风硬。
” “硬才要来。
”老兵把话落得很轻。
他仿佛要说什么没说只在袖里摸了摸像确认自己还带着那块“老三营斥候”的竹牌。
风从他衣角里穿过带出几丝草药的味那是白日里他给伤兵换药时沾上的。
话还没落完浅河那头的黑影动了。
像一尾在河底潜行的鱼突然探出背鳍黑不溜秋一列贴着河汊走。
风被影子切得一分一分切到“弯”时停了一下又快了半寸。
紧接着有极轻的“嗒”一声像是刀背触木紧看的人才听得出。
青甲小将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手指亲兵换握短戟一步没动。
郭嘉低声道:“弯里慢口上快。
” “谁?”河汊那头有人发了半个音又被身边人掐住。
影贴着地七截身影分开三在前四在后前引后割。
引的人步子软割的人步子硬。
硬的那几人一抬手粗布掀了一角灰就顺着风扑了他们一脸。
他们不在意灰是无害的。
下一息灰里的小火星被风点着了像极轻的星雨沿着面颊、额头、鼻梁往下落落到脖颈的汗里一粘就黏住。
“现在。
”青甲小将的声音极轻轻得像把细针插进棉里。
他身后的亲兵以同样的轻巧把两盏“哑灯”掷到“口”的泥里灯油倾泻火顺着泥皮窜开——不是大火是薄薄一层火膜贴着地走。
灰被火吻到的那一刹起了烟。
那烟不往天上走往人脸上走越吸越粘越粘越呛。
前面的三人还没意识到不对后面的四人已经开始咳。
他们的咳藏得快却还是有半个拍子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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